童话里没有别离,因而我留在这里
 
 

魔女集会

艾玛在练习飞行魔法的时候捡到了一个迷路在树林里的小男孩。

  今天难得放晴。自入春以来森林里的雨便连绵不断,就像是磨磨唧唧的小姑娘一般总是不肯来的更猛烈一些,导致三天两头忽然降雨,且雨势还并不算大。潮湿萦绕着林子久久不散,艾玛的小木屋甚至有发出了神秘的霉味——也许是她的错觉。她无比庆幸自己幼时跟母亲学习魔法的时候并没有偷懒,火系魔法在这个时候派上了极大用场。不保证外头,至少她的屋子里是暖暖和和的,不会被下雨时散发的泥土味道而侵蚀。

  即便如此,艾玛依旧感到不满意。一周没出门几乎要把她憋坏,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好在上帝终于肯怜惜一下这个可怜的魔女,拉开窗帘第一束阳光钻进来时她高兴地要跳起来。

  于是艾玛毫不犹豫地抓起了她的扫帚,骑在木棍上默念起咒语让她的好伙伴悬浮在空中,一周没有飞行导致她一开始有些摇摇晃晃。不过这并没有多大障碍,很快她可以在丛林中穿梭自如。

  她飞得不高,飞得不快。和煦春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低矮的灌木丛亲切地向她打招呼。富有灵性的小鸟与她做伴,蝴蝶为她翩翩起舞。

  而就在这个愉悦的时候,异于常人的视力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树林里的不和谐。她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绿色物体,看起来就像是个人。

  于是就有了那一幕——她发现了一个人类小孩。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艾玛赤裸的双脚落在枯叶,她收起扫帚蹲下来看着这个男孩子。

  这里是魔女的地盘,她分明就记得魔女们这树林的边界施加了魔法,层层浓雾迷惑人类的双目,但凡想要闯入的人类稍不留神就会掉进陷阱里,落下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人类小孩会毫发无损地闯入了这里,而且脸上根本没有挂着什么“害怕”或者是“恐慌”诸如此类的表情!他平静的就像是来森林里旅游一般。

“迷路了。”男孩颇为冷静地回答,这压根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反应。

“你知道你进来了什么地方吗?这可是魔女的地盘!”艾玛张开双臂做了一个类似“猛虎扑食”的动作,以为这样能吓唬吓唬这个小崽子。没想到对方无动于衷。

  好吧、好吧。艾玛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她百般思索,只能理解为“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送你回家吧,可别再随意走进来了,下次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艾玛耸了耸肩,她拍拍扫帚示意她可以带男孩飞起来。

  没想到的是男孩后退了几步,他连连摇头,拒绝魔女的善意。“不,我不想出去。”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没有家。”

  没家?

  艾玛的瞳孔微微缩小,双眸覆上一层讶异。她低头俯视着这个男孩,这才发现他的脸上脏兮兮的,像是被灰土给抹上去了一般。他的袖子破了几个懂,漏出来的削瘦的手臂隐隐约约能看见隐藏于衣服底下的伤痕。

  艾玛不懂人类世界,却是知道人类或许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恩怨,而怨恨发生摩擦时往往会引发出不比魔法弱的攻击,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恩怨的碰撞总是会牵连到无辜的人,比如说这个孩子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也许是处于同情,又或者是其他原因。艾玛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了手,说“你可以去我家”。

  等艾玛把男孩带回家的时候才开始懊悔自己这过于冲动的决定。

  她认为她还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女——尽管她已经活了一两百岁。至少是这样,她从未有过当母亲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一个人类小孩。或者把他交给森林里的其他更为年长的魔女收养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但不知怎么的,每当她对上对方那毫无生机的墨绿色双眸的那一刹那,又软下心舍不得把他送人。

“你叫什么名字?”艾玛一遍翻找衣柜一边问道。

“奈布·萨贝达。”

  艾玛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琢磨着男孩的名字,听起来不太像是本地人。

“噢——终于!”艾玛终于从被她翻找得一乱如麻的衣服堆中捡出一件灰色上衣,高举起来对着奈布的上身比划。虽然还是看起来还是有点大,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动手改改!“你知道的,这里就我一个人住。很难找到一件适合你的衣服。”

“谢谢……魔女小姐?”奈布接过灰色上衣左翻右看,好在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花纹和蕾丝边,看起来还算是正常——他的意思是,能够适合男孩子穿。

“魔女?太生疏了——umm……你叫我艾玛就好。”艾玛又找出一条背带裤,抛给奈布。“你先将就一下吧,明天我再去找瓦尔莱塔小姐订做衣服。”

  奈布点点头,他确实需要清洗一下自己那脏兮兮的身体,身上破旧的衣服也已经不能要。他四下环顾,却没有发现浴室的位置。

  艾玛猜到奈布在想什么,她招招手,示意男孩跟着她。奈布抱着衣服不解地跟在艾玛身后,魔女带着男孩来到房屋后院,他注意到一从灌木不和谐地种在右侧,像是在故意遮挡什么一般。只闻艾玛默念了一个他听不懂的咒语,灌木丛竟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地自动打开,为他们让出了一条小道。

  被层层灌木所掩护的小小温泉惊喜般地闯入奈布的瞳眸中,他惊讶地张了张嘴,不曾想这魔女原来竟这般享受。近了,汩汩水声富有规律地敲击着他的鼓膜,氤氲水汽扑面而来。他蹲下身手伸入清澈水中,水流从他的指缝间钻过,阵阵暖意自指尖向上蔓延。

“你在这洗澡吧,我先回去了。”艾玛单手叉腰道,她点了点头,很满意自己的安排。

  奈布目送艾玛从灌木丛小道出去,他脱下脏兮兮的衣服,扔到一边,试探性地把右腿伸出水中,除了暖意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他放心地下水,整个人浸泡在温暖里。

这是他第一次泡温泉。

奈布抬起手臂,还未完全结痂的伤口接触到温水时生出微妙的刺痛,像被蚊虫叮咬了一般。他低下头,肚子上、腿上的伤痕不知何时结痂。水面随着他的动作而上下波动,温柔地将他裹起。长时间的奔波在一时间终于得到放松,倦意缓缓侵蚀他的意识,他不受控制地闭上双目,全身心沉浸在这片温柔乡。

 

等再次醒来时奈布险些被淹死,强烈的窒息感唤起本能的求生意志,他猛然睁开双眼,四肢挣扎着向上游动。奈布“哗”的一声浮出水面,站起来大口呼吸着得之不易的氧气。

估计是太累了才会睡着……差点命都没了。

奈布暗自感叹,他爬上岸,随手抓过丢在岸上的干净衣服。他伸直手臂,就在这一刹那,无意间的一瞥令他瞪大了双目。

伤痕已经完全消失,他的手臂干净得就像完全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奈布连忙低头查看身上其他受过伤的地方。没有、完全没有留下痕迹。他猛然扭过头,温泉冒着腾腾热气,紧靠着温泉岸边的千奇百怪的草随风摇头晃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就是魔女的温泉吗……真叫人感到神奇。

奈布穿上衣服沿着来时的路线回到小屋,他推开虚掩着的门,发现魔女早已做好了饭等候着他。面前的盘子里的菜式并不算多,除了一道看不出是什么的肉食其他全是素菜。好在奈布并不挑食,在他眼中有食物已经足够恩惠。

“这个是兔子肉,我刚刚去抓的!”艾玛见奈布迟迟不肯动那些肉块,怕对方误会什么连忙解释。“魔女可不吃人,别听信外面那些虎小朋友的鬼话。”

“兔子肉?”奈布还没吃过这个,他用力嗅了嗅,实在耐不住身体叫嚣着蛋白质的需要,将信将疑地用小刀切割一块下来,用叉子送入口中。

他嚼了嚼,似乎还不错。

“对了,既然你住进我家,我们得有几条约定。”艾玛十指交叉,用手背撑着下巴。

奈布点了点头,寄人篱下,的确应该遵守主人家的规矩。

“第一,这个家你可以随便走动,除了我的实验室。”艾玛伸出食指指了指窗外的另一座小木屋。“里面可都是我珍贵的魔法药剂,你要是踏进一步不小心弄坏了什么我就把你当做药材——!”

“我不会进去的。”奈布盯着窗外的小木屋,约莫两三秒后又把视线移回到艾玛身上。

“第二,在我家不能吃白食。我可以出去为你打猎——好像你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都需要肉来均衡营养。但同样的,作为交换,你得替我打理好屋子里的卫生,还有照顾我前院的花花草草。”

奈布想起来她家时,的确看到了前院的小风景,魔女似乎对红玫瑰情有独钟,至少他看到的花都是这种。“我不是很会照顾花草。”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这很简单。”艾玛放下手,右臂搭着左臂放在餐桌上。“还有,见到其他魔女,不要问东问西,要注意礼貌。有些魔女是不喜欢人类的,如果她为难你,就暂且忍忍吧。”

奈布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就凭他现在,他也没有本事去跟一个魔女起冲突,哪怕是一个小魔女,也许都会用她的魔法伤害到他。

明哲保身。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艾玛沉思着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抬起头,严肃的让奈布以为要有什么大事要讲。“你知道的,这里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住,所以床只有一张。我想……你只能跟我一起睡了。”

话音刚落,奈布刚咽下去的食物险些呛出来。他弯下腰咳嗽几声,难以置信得倒吸一口凉气,一顿一顿地重复艾玛方才说的话。“我只能跟你一起睡……?!艾玛小姐,我觉得这不太妥当……男女有别不是吗?”

“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我还怕你对我做出什么事情?”艾玛皱起眉头反问道。“难道你想睡屋顶?快醒醒吧,在森林里是看不到星星的。”

“不,我是说,我可以睡地板。”

“不好,这容易生病。”艾玛连连摆手,拒绝奈布的一切挣扎。“就这么定了,你跟我一起睡。真奇怪为什么一个六岁的小孩会顾忌这么多事?我以前可经常跟我爸爸一起睡觉呢……”艾玛嘀嘀咕咕道。奈布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头,不知道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伍兹魔女养了一个小男孩。

森林里的魔女窃窃私语,她们会停下扫帚好奇地看着这个人类的小孩。不乏有一些年长的魔女,私下劝说艾玛不要把奈布留在身边。人类很危险,他们总是会忘恩负义,等他长大后一定会伤害她。

但艾玛不以为然,她摆摆手笑着说她们太过于敏感。

“艾玛,我想借奈布去玩几天。”自从定做衣服过后,瓦尔莱塔小姐总喜欢登门拜访,仅仅是图个新鲜,想跟奈布打打交道。又或者说,是想跟小男孩打打交道,要知道森林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女性。一个新鲜的素材,没有魔女会拒绝的。

噢,瓦尔莱塔并没有把奈布丢尽药锅里的意思。只是做惯了女性的漂亮衣服,突然间有了不同的款式需要她制作,一个合格的手工艺者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当然——不可以!”艾玛连连摇着手指头,她的目光转移向在门外修建灌木丛的孩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奈布很聪明,什么东西一教就会。艾玛很放心地把花园交给他打理。“他可是我的宝物,瓦尔莱塔小姐不还给我怎么办?”

“这真叫人伤心,我只是想借一两天。”瓦尔莱塔单手撑着脑袋,却也不再向艾玛索要奈布这件事。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冷静和严肃。“不过,有一件事得提醒你,艾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瓦尔莱塔小姐。他只是个孩子。”

“是的,我不知道你把他当成什么。一个宠物?还是玩具?又或者是真的把他当成一个伴。但是,你知道的,一旦决定收留他,就不能让他离开这个地方。”

是的,人类一旦进来这个森林,一旦知道了魔女的居住地,魔女们就绝不会让他离开。

人类,是魔女们所认为的最危险的名词。他们是最高智商的猛兽,温柔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森森利齿,稍不留神就会被绞杀殆尽。

艾玛垂下眼帘,扣着手指甲,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许。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艾玛忽然抬头,向瓦尔莱塔投以微笑。“反正等他长大还有十几年。到时候再说这事也不迟。”

“好吧、好吧。”瓦尔莱塔颇为无奈地摇摇头,某种程度上来说,艾玛的性子格外的像她的父亲。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面前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马卡龙送入口中,站起来拍拍双手。“那我不打扰你了。艾玛,你应该还记得你的母亲。”

艾玛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僵住,记忆匣子在这短短几秒内被打开一条缝隙,名为记忆的碎片悄悄然飘出来印在魔女的脑海中。她的视线转移向别处,沉默着点点头。

瓦尔莱塔长叹口气,她揉了揉艾玛的柔软棕色头发。走到玄关处取下挂在架子上披风重新穿上,离开这个小房子。

“你怎么了?”艾玛久久未回神,直到幼稚的嗓音将她的意识唤回。艾玛下意识地看向发声源,只见奈布正杵在她面前抬头看着她,卷起的衣袖上还有一些未清理掉的泥土。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艾玛的左手臂平放在木桌上。“你有什么事情吗?”

“嗯,艾玛小姐,我想跟你一起去打猎。”奈布抬起头,稚嫩的嗓音吐出的却是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惊人话语。艾玛惊愕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的翠绿色双眸闪过一丝讶异。她低头俯视着这个明明只有她腰部高,心智却要早熟不少的六岁小男孩,一时间内心竟泛出许酸涩和同情。

他本应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你确定吗?打猎可是很难很危险的——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艾玛的语气露出一股不赞同,她确确实实不赞同奈布跟随她打猎。一旦离开了魔女的居住地,森林的危险性无时无刻弥漫在空气中,紧紧缠绕在猎人身边。

“我想好了。艾玛小姐,摆弄花花草草不是我应该做的。你说过,我很聪明。”

“的确是这样,可是……”

奈布的眉头紧紧拧起,他坚定地对上艾玛的视线,她内心忽然间被什么东西触动,就像是第一次一样,让魔女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有一瞬间,魔女觉得这个男孩一定是什么恶魔,否则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搅乱她的心。

 

艾玛连着几天呆在实验室,直到第三天的时候才从那间小小的屋子内走出来,手里还多了一把反曲刀。

那是特地为奈布打造的武器,弯刀的刀肚较宽,刀身向前弯曲。刀身和刀柄的连接处有一个“v”型凹槽,是用来导流鲜血,避免污染刀柄。刀身是用弹簧钢片打造的,韧性好,容易打磨,只不过硬度比较低。刀鞘为生牛皮包木鞘,上面还有一些奈布看不懂的纹路,也许别有玄机。

“你可以随身佩戴在腰间。不过你得记住,你拔出弯刀的时候,所指向的只能是牲畜,绝不能伤害我们一分一毫,否则的话我就收回你的弯刀,你也再没有跟我一起去打猎的资格。”艾玛把弯刀交到奈布手中,郑重其事地嘱咐。

男孩接过魔女交予他的武器,用力点头,谨记她的话。

艾玛是个严厉的小老师,既然要跟着她狩猎,首先得把自身的素质给练上去。艾玛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其中不缺乏的,就是绕着艾玛的住处不限时间的跑上几圈,否则没有饭吃。

“会不会太过分了,艾玛。”菲欧娜骑着扫帚飞到艾玛身边,她们一同低头看着下方气喘吁吁的孩子。

“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打猎没这么容易,如果他放弃了我也不会说什么。”艾玛目不转睛,她注视着奈布拒绝了一个魔女好心递来的面包,抹去额头的汗珠继续向前跑。

她会留情,但野兽不会跟他讲半分道理。

森林的法则是弱肉强食,野兽的幼崽从小开始学撕咬。这里不是人类社会,更没有铜墙铁壁保护他。

奈布肉眼可见的变黑了不少,艾玛撇撇嘴,嘲笑他变成了小煤球。

“我可以跟你去打猎了吗?”奈布每天回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艾玛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今天她依旧摇摇手指,说他还训练的不够。

“跟你一样高的小魔女都能把你撂倒,你还嫩了些。”

奈布双手暗暗握成拳状,不服输的劲顷刻间涌上来,化为动力激励他进行更多的训练。“那我再跑一圈!”

“不,今天的训练已经够了。”艾玛却伸手拦住他,强行把他摁到椅子上,让奈布面对吐司和小麦粥。“你该补充营养了。”

“但是……”奈布没有多大心思去用早餐,他抬起头,有些不解艾玛为何要阻止他。

艾玛拉过椅子,在奈布身旁坐下。她拿起一片吐司,不紧不慢地往上面涂上炼奶。“过度追求某样东西只会适得其反,懂得及时收手才是最聪明的做法。你得学会等待,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上场,才会事半功倍。”

奈布似懂非懂,直到艾玛把吐司塞进他的嘴里,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到这因涂了炼奶而过分甜腻的吐司上。

“快吃,吃完去打扫卫生。我可是发现了,昨天的盘子还堆积在池子里。”艾玛像是发现了偷懒的员工的主人一般,故作严肃地敲了敲桌面。

奈布缓慢地咀嚼着吐司,他不得不听从魔女小姐的命令。

 

他压低身体尽可能地与这一片绿色融为一体,每一步皆小心翼翼,将靴子与枯叶接触的声音降到最低。他透过层层叶间虎视眈眈一头小鹿,削瘦的手臂发力紧握住腰间的刀柄。那猎物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寒意,悠闲自在地迈开脚步在林间散步。只闻鹿蹄蹭过隐藏于枯叶间的暗绿色魔法细线,埋伏的机关被接连触动,魔法织网自动收缩包围。那受惊的鹿仰起脖子发出凄凌的惨叫,一抹绿色的身影快速从林间闪过,抽出腰间匕首在那猎物挣扎逃脱之际划破它的要害。猎物垂死挣扎企图冲破织网的禁锢,它四肢踢蹬着疯狂向前奔跑求生。长时间奔跑于丛林间的猎人的速度竟不亚于那头鹿,他灵活地攀岩上树利用藤蔓跳跃前进,跃到垂死的猎物前向下一跳,手中的弯刀准确无误地中伤那最脆弱的脖颈。

一时间铁锈味弥漫在空气中,猎物不甘地发出哀鸣,却终是无力回天。

“干得不错,奈布。”魔女从扫帚上跳下来,她抓住鹿腿,将它的四肢绑在一根粗木上。艾玛悄悄使用些魔法附加在粗木上,以减轻它的重量。“把它带回去吧。”

“好。”少年应声,他抓住粗木的一端,将他们的晚餐拖回家中。

距离奈布·萨贝达来到这片森林已经有六年之久。昔日瘦小的男孩猛然窜高,如今十二岁的少年竟与当初收留他的魔女一样高。这功归于艾玛给予他的优良饮食,以及日日夜夜的劳动。相较于初来乍到懵懵懂懂的小男孩,现在的奈布要成熟懂事不少。他的身手在长时间的打磨下不断进步,在这个其他人类小孩安享于家中的年纪,同年龄奈布·萨贝达却能在丛林间穿梭自如,他的弯刀能快速无误地击毙目标。

看着奈布成长的艾玛甚是高兴,这可是她培养出来的。要知道刚开始狩猎的奈布只能用惨不忍睹这一词来形容,她在半空,他在陆地。起初他们会捕最简单的小生物,诸如小兔子之类。但就算是兔子,奈布也难以捉住灵活的家伙。艾玛见了连连摇头,却也没有多为难他,不动声色地施下魔法帮助奈布。

艾玛也知道,奈布是个努力的孩子。很多次掠开窗帘,她都能看见对着木桩练习挥刀的削瘦身影。

这是他应得到的结果,这是他用他的汗水换来的成果。

“这头鹿应该够你吃几天了。”艾玛坐在扫帚上低飞到奈布身边,却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我的研究正进入最重要的一部分,这几天基本都呆在实验室里不会出来,你要是饿了自己解决吃的。”

奈布点点头,对于这种事情他已经是习惯。艾玛总喜欢钻进她的小屋子里,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少年砍下一条鹿腿,剩下的拖进魔女小姐新建造的小冰库。他去温泉清洗掉身上的血迹,这神奇的温泉永远都不会被污垢污染,至始至终保持着清澈,就像是传说中的圣水。

奈布换上新衣服,只觉得衣服似乎有些紧了,他该跟魔女小姐商量一下,去找瓦尔莱塔小姐定制新衣服。

除了打猎,打扫卫生成了六年来每日必备的工作。对此奈布已成习惯,他目睹着艾玛钻进她的实验室,木门上挂着的“at work”牌子被风带动摇摇晃晃了几下。

他拿着扫帚——当然不是艾玛用来飞行的扫帚。奈布进入房间,收拾着艾玛前一晚和其他魔女们狂欢后留下的残局。他摇了摇头,捡起一个沾了奶油的小恶魔抱枕放到一旁,他猜他这一下午有的忙活了。

奈布的目光锁定在乱糟糟的床铺上。是的,这六年来艾玛丝毫没有要做一个新的床铺的想法,即便是奈布有意的提醒,她也总是不当回事,还当自己是一个小孩子。

好吧、好吧,尽管艾玛已经是一个活了一两百年的魔女,他的确没法比。但是——

奈布·萨贝达一屁股坐到床上,他低头呆呆地盯着起了茧子的双手,房间内安静的能够听到他自己的心跳。

懵懵懂懂的青春期已经开始悄然萌芽,名为羞耻的情感总是在他的心理作祟,和魔女小姐同床共枕总是让他难以平复下心。夜半时分他总是往旁边挪动身体想与魔女保持距离,但熟睡的艾玛总是无意识地手搭在他的身上,要么就是抱着他直到天明。

这样下去可不行,奈布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他站起来重新打扫屋子,床边柜子的抽屉不知何时被打开,他记得这个柜子艾玛向来是紧锁的,从不让他看里面的物品。奈布把露出一半的翠绿色丝巾塞进抽屉内,正要关上抽屉之际,无意间的一瞥让他发现了躺在抽屉内的一张合照。

三个人,一个男人搂着一个女人,女人还抱着一个小姑娘。

奈布一眼就认出那个有着雀斑的小姑娘就是如今的艾玛,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难道说另外两个人是魔女的双亲?原来魔女还会有父亲的?

想到这里,奈布敲了敲脑袋,暗骂自己方才的问题实在太过愚蠢。真是长时间生活在魔女群体中,他都差点以为魔女们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为什么魔女们都没有一个伴呢?有时候他会看见有魔女离开森林,有时候会见到未曾谋面的魔女垂头丧气地回到这里,他不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

好奇归好奇,奈布并没有深究。他关上抽屉,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小小的机关把这一小秘密牢牢地锁上。

“打扰了,艾玛,你在家吗?”忽然间门口传出两三声规律的敲门声,奈布下意识地扭过头,猝不及防地一袭湖蓝闯入他的视线。而那不速之客见到奈布,惊愕地后退了几步,显然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她又很快镇定下来,指尖冒出点点湖蓝色的魔法光粒,眼底里尽是防备姿态。“人类小孩……?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艾玛的家?”

奈布并没有见过这个魔女。

“如果您找艾玛小姐的话,她在隔壁实验室。至于我,只是暂住在这里。”奈布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抬起,他握上刀柄。

“暂住?你是说,艾玛收留了你?”

奈布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目光锁定在魔女那危险的湖蓝色魔法上。

那陌生的魔女望向隔壁的那栋小木屋,忽然间那湖蓝色流光四溢,周遭毫无预兆地掀起一阵狂风,魔女的披风疯狂摆动,屋子内的杂物被搅到四处。就在奈布要拔出弯刀的那刹那,魔法又骤然消失,一切又恢复平静。

“确实没有撒谎。”魔女说。

奈布半信半疑,不知道这是否是魔女的伎俩。

“奈布·萨贝达,你的名字。”魔女踏进门,拉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坐下。“人类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是偶尔会有的事情。有意思的是,艾玛的母亲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见魔女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奈布逐渐放下戒备。他犹豫片刻,转身去厨房里从橱柜中取出红茶叶,为客人泡上一杯热腾腾的茶。

“谢谢。”魔女接过茶杯,茶泡的恰到好处,既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冷,而红茶的味道更是恰到好处。她垂眸抿了一小口,自我介绍道:“艾米丽·黛儿,我的名字。”

“黛儿小姐。”奈布笔直地站在魔女旁边,艾米丽笑了笑,拍了拍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

“艾玛的母亲,也就是玛莎·雷明顿魔女。她在一次狩猎的时候意外遇到了误打误撞闯入森林的里奥·贝克——艾玛的父亲。玛莎小姐收留了里奥,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容易坠入爱河。”艾米丽轻轻吹去漂浮在茶杯上的热气,又抿了一小口。“我可以要一份糕点吗?谢谢。”

奈布一愣,只好从厨房里端出为数不多的小蛋糕。

是草莓蛋糕,艾玛很喜欢吃草莓。

“里奥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但他很老实,这点得承认。他总是能让玛莎小姐笑起来。”

奈布并不是很理解艾米丽为什么要给他将这个东西,爱情这个名词,他觉得离他很遥远。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耐下心继续听下去。

“我们都以为里奥和玛莎会在这里过一辈子,事实上他们确实在神树下起誓,神鸟是他们的见证,他们在祝福中穿过玫瑰花门,是森林里最甜蜜的眷侣。

但是,意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里奥和玛莎小姐离开了森林。玛莎小姐为了里奥,甘愿隐姓埋名去人类社会和里奥过更好的生活。”

奈布注意到艾米丽紧缩的眉头,他本能察觉到接下来的故事并不像童话那般美好。

“我们不知道玛莎小姐和里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再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回来的只有里奥一个人,怀里还抱着只有几岁大的艾玛。他把他和玛莎小姐的女儿交给了魔女们,留下了一句话后独自离开。”

“一句话?”

“他说,‘我对不起玛莎,是我害死了她’。”

茶杯中的红茶见底,艾米丽盯着白瓷杯底沉默了约莫十秒钟。又轻轻叹口气,重新开口。“已经十年没见过艾玛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十年?这个魔女离开森林了十年?奈布在内心腹诽,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艾米丽也没有逼奈布开口,她权当作奈布是个不善言辞不喜说话的小孩。跟这样一个无趣孩子生活了六年,也不知道艾玛是如何忍受的。

“奈布,为什么你还没有送午饭给我——艾米丽?”气氛陷入尴尬之际,房屋的主人忽然间打破了这一片莫名其妙的沉静。饿坏的魔女小姐一边提高嗓音一边跨过门槛,艾玛本想教训教训偷懒的奈布,却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

艾玛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眨了眨双目。直到艾米丽欣喜地站起来,给了她一个拥抱。

“上帝,你终于回来了!”艾玛用力抱紧了艾米丽,过度激动下她的声线甚至有些颤抖。面前人的温暖体温是真实的,这并不是什么幻觉魔法。“这些年你还好吗?那些人类有没有为难你?”

“不用担心,我的艾玛。如你所见,我现在好好地站在你面前。”艾米丽闭上眼睛,拍了拍艾玛的后背安抚。“倒是你,怎么捡了一个小孩子回家?”

“六年前在森林里捡到的。”艾玛拉着艾米丽的手摇晃,她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腰间回忆道:“那时候他才有这么高。要是早点回来的话你还可以见到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觉得还是六岁的时候比较瘦小可爱。”

艾米丽的嘴角微微上扬,她从不干涉艾玛的小兴趣。重要的是他只是一个孩子,就目前看来是没有任何威胁。“对了,你在实验室研究什么?”

提到这个,想起正事的艾玛右手握拳锤向左手手心,脸上浮现出兴奋之色。“是的,艾米丽,我的研究就要成功了!只要薇拉肯把她的蝴蝶精灵借我一只——那个家伙小气得很,总是不愿意借出她的宝贝,我得想想办法。”

那紫色蝴蝶精灵是薇拉·奈尔魔女的宝贝,听说是她的什么重要的人用尽一身魔法化为几只蝴蝶赠予她的最后礼物。那蕴含强大魔力的蝴蝶同样也是强有力的武器之一,但薇拉总是不愿意展示出她的珍宝,更别提借人。

“薇拉的蝴蝶吗?这个确实有些难度,不过我可以帮忙想办法。”艾米丽若有所思,那个魔女不太好交流。她性子较为孤僻,不大喜欢与人打交道。“那你是想做什么呢?”

“嗯……名为记忆的药水。”艾玛欲言又止,她看了看一旁的奈布,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借薇拉的蝴蝶,然后把加了爸爸的味道的记忆药水洒在它的身上,让蝴蝶去寻找爸爸的足迹——至少我得知道爸爸的尸骨究竟在哪里。”

原来她一直以来,都是在研究这个东西。

艾米丽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内心泛出几分酸涩,更多的是心疼。明明已经过了两百年,可小姑娘却执着地不肯放下。她执意要去追寻,渴求那埋葬在泞泥之下,封锁在一方棺材的真相。

即便她们都知道,人类的身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终是会化为白骨。

 

艾玛为他举办了一个简陋的成年礼,内心感慨万千。这是她一手带大,一手培养的优秀猎人。奈布再也不需要艾玛的帮助,他自己一个人完完全全能够出色地完成一场狩猎。高高挂在枝桠上的虎皮就是最好的证明。

十八岁的奈布·萨贝达已经比艾玛高出许多了,如今她是仰视着这个不再是孩子的孩子。他的五官更加分明,深邃蓝色双眸下是一个挺立的鼻梁。她的视线向下移动,落在了那受了伤的唇上。她忍不住抬手轻抚,那是奈布十六岁的一场狩猎中失误不幸留下的伤疤,那是艾玛永不可能抹去的阴影,她目睹奈布被那猛兽踩在爪下,再晚来一步那利刃几乎就要让这个人类命丧黄泉。

从冥王手中夺回奈布足足花费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奄奄一息的他的生命体征三番几次就要消失,被艾米丽强行用治愈魔法维持住那点微弱呼吸。上帝保佑,天使怜惜,奈布终于是在这命悬一线之中活了下来。

有好长一段时间艾玛不肯让奈布离开她的视线。

“艾玛。”奈布抓起艾玛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谢谢你。”

在木柴上跳着劈里啪啦的踢踏舞的焰火企图混入歌舞,语笑喧阗却不属于今天的两位主角。赤红色的篝火将他们与欢悦的魔女们划出明暗线,昏暗将拉着手的魔女与人类所笼罩,悄然将他们锁在安静的旮旯。

艾玛底下有些酸痛的脖颈,视线落在脚下的枯叶,有意无意地踢蹭着,弄出哗啦啦的声响。“奈布,我很高兴。”

“你高兴什么?”

“我高兴我在十二年前捡到了你,并把你带回家。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嘿,我的生活要有趣许多,至少,我多了一个陪我说说话的伴。”艾玛回答,她自顾自地说道,奈布睨视着并没有打断魔女的喋喋不休。“你知道的,一个人生活在森林里很无聊。在遇到你之前我也之能捣鼓捣鼓一些魔法药水。有时候我会觉得时间很充盈,但也有时候,会怀疑我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她顿了顿,笑容逐渐消失,她垂下眼帘,嘴角向下撇。“寿命太长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奈布,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艾玛忽如其来的低沉让奈布心头微微一紧,思索着要如何安慰他的魔女。半响,才憋出这么几个字。“有意义,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你父亲吗?”

艾玛眨了眨眼睛,噢,是的,她的确在这么做。但几年前好不容易向薇拉借来了一只蝴蝶,她满怀期待地把蝴蝶送出森林,去寻找她想要的。但几年过去了,依旧杳无音讯,薇拉甚至经常性地怀疑艾玛把她心爱的蝴蝶精灵弄丢了。

只是还没结果罢了。

“不说这个。欸,对了,奈布,成年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吗?我尽可能地满足你。”艾玛话锋一转,笑容又重新挂在脸上。

奈布习惯了艾玛的情绪转换,这个魔女总是能够很好地收拾自己的心情。他想了想,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对你说。”

“什么?”

“我想离开森林。”

话音一落,艾玛的双瞳骤然缩小。她呼吸一滞,大脑忽然间一片空白,就像死机了一般竟无法运转。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小心翼翼地重复着奈布的话语。“你说……你想离开森林……?”

奈布·萨贝达郑重其事地点头,说他想离开。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捶打着她的心脏。

艾玛只觉得心好痛,每一次的呼吸就像是踩在玻璃尖上一样疼痛。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连“why”这个最简单的仅有三个字母的单词都说不出口,她发声的权利就像是被海底的巫婆夺取,所有的话语统统被堵在喉口,最终化为一声哽咽。

她知道的,她知道他为什么想要离开。

森林总是枯燥无味的,没有人类甘愿被锁在这一方森林。奈布·萨贝达也好,爸爸也好,人类都是这样的,无一例外。

艾玛闭上眼睛,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企图这样就能够缓解胸口传来的阵阵痛意。她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是奈布命悬一线的时候,心脏也是这般,几乎要痛到昏厥。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奈布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她听到风的声音,蹭过脸颊却像刀割一般。

她听到枯叶的声音,哗哗声却如同在抽打她的心脏。

她听到焰火在木柴上嚣叫的声音,劈里啪啦像是肋骨断裂一样。

每一个都痛不欲绝。

“好。”她终于找回了她的声音,她简简单单吐出一个单词。艾玛再次抬起头,看着奈布的视线却模糊不清——她确信自己并没有近视。

为什么不拒绝他呢,艾玛?她在心中询问自己。

因为什么?因为今天是奈布的成人礼,她不可以拒绝他的请求?还是因为什么,她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你要是想走的话,我可以随时送你出去。不过我可能挨一顿骂……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不会做出什么伤害我们的事情!”艾玛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好像这样就能把苦果囫囵吞枣地咽进肚子里。

可下一秒,奈布的举动击溃了她的所有防线。他捧起艾玛的脸,用大拇指拭去挂在眼角的泪珠。“别笑了,艾玛,我很抱歉。”

一直在眼眶内打转的眼泪在这一刹那倾泻而下,她背过身去捂住脸,肩膀一缩一缩的抽噎。她弯下腰,最终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间止不住地小声哭泣。

就像一个失去了什么的孩子一样。

哭累的魔女一头栽在床上很快入眠,奈布替她曳过被子仔细盖上,然而就在奈布躺下的瞬间,那纤细的手臂搭上他的腰间。奈布背对着熟睡的魔女,他盯着站在柜子上的摇曳的烛火,鬼使神差地翻身,面对艾玛。

十二年来,他们一直睡在同一张床上,盖的是同一床被子,从未分离过。

艾玛一直当他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但如今看来,奈布觉得魔女小姐才是离不开人的小女孩。她喜欢抱着他睡觉,是她缺乏安全感的最有力的证明。

艾玛想要一个人陪陪她,而奈布·萨贝达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中。

他盯着她的睡颜。浓密的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道扇形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与奈布截然不同的白皙脸颊上还有显而易见的泪痕,红润的嘴唇有时微微蠕动,喃喃着他所不知的话语。

静谧的房间能够清晰地听到心跳声,他听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

没由来的,有一些紧张。

奈布悄悄抬起手,轻轻撩开艾玛额前的刘海,他闭上眼睛,身子向前倾。

人类在魔女的额头上留下一吻。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瓦尔莱塔坐在艾玛的身边,上午把奈布送走之后,魔女小姐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生机的花儿。她垂头丧气,焉焉地坐在床边。

外头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森林处于灰蒙蒙之中。屋外的玫瑰花瓣落满了雨珠,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人类是向往自由的。”艾玛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土的鞋子,却没有想要清理干净的意思。“对不起,瓦尔莱塔小姐,我违背了规矩,但我不愿意把他囚禁于此。”

瓦尔莱塔抱了抱她的小姑娘,她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她明白现在的艾玛就跟当年的玛莎小姐一样。不同的是,玛莎小姐跟着里奥一起离开森林,而艾玛却选择留了下来。

艾玛向后倾倒栽在床上,她抓挠着床单,翻身头埋在被子里,棉被依稀还有着奈布·萨贝达的味道。

她开始有些讨厌人类了,奈布是个自私鬼。在她这里骗吃骗喝了十二年,等长大了羽翼丰满了,就想要离开去更加广阔的世界了。

艾玛的手覆上左胸,她依旧觉得有些疼痛,虽然没有昨天那样疼。

她觉得她一定是被下了什么魔法,也许奈布偷偷溜进过实验室,悄悄看她的魔法书,悄无声息地在她地身上下了什么黑魔法。否则的话,她怎么会这般难过呢?

没了奈布·萨贝达的生活,艾玛颇为不习惯,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随叫随到的男孩,每每想要提高音量呼唤男孩的名字,音节刚刚吐出时却又戛然而止。默默地放下手中的药瓶,肚子一人进入厨房草草地做一顿午餐。

她又开始自己打理她的玫瑰园,重新拿起园艺剪的那一时刻,她才好好注意到了奈布为她打理的花园。玫瑰花整齐地种在屋子的两侧,小小的草坪不知何时安上了喷洒,一汩一汩地向四周卖力地喷洒干净的山泉水。其中右侧的草坪竟摆上了一张木桌和几张木椅,桌子上还摊开着未看完的书。房屋外的栅栏都换成了清一色的白,红白相映叫人赏心悦目。她注意到屋外插着一块立牌,上面刻着的英文字体像一条条爬虫一样歪歪扭扭。

“Emma Woods”

这是艾玛·伍兹的家。

她捂住嘴唇,她一直不曾注意到,奈布把她的家打理得漂漂亮亮。

魔女小姐有一个宝物,但那个宝物不再属于她了。

艾玛在木牌旁边又插上一块木牌,上面刻着“Naib Subedar”。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家,是她和奈布的家。

艾玛把奈布的衣物都收拾好锁进一个小箱子内,将它们藏进床底下。她又开始学会独立生活,长时间未做家务导致她有些生疏,地板一时间难以打扫干净。艾玛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不是她在照顾奈布,而是奈布在照顾任性的魔女。

艾玛又一头扎进了实验室,她又想发明一个药水,能够寻找到奈布的药水。薇拉不会再借她蝴蝶——上一只蝴蝶至今没有飞回到森林。她得去森林里抓一只精灵,这在偌大的森林里是难以寻找的。艾玛骑上她的扫帚,每天傍晚都会特地放慢了速度去寻找那发光的小东西。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经过第一次捡到奈布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许着什么,明明那个地方一个精灵都没有。

日复一日不变的生活又叫艾玛无趣起来。她有时候会去跟艾米丽聊天,想要了解一下人类社会。艾米丽离开的十年就是在人类社会工作。

“没什么可以去的,艾玛。”艾米丽说,外面的世界乱得很,根本不像传言那般和谐。只有森林,才是最宁静的场所。“好好呆在森林便可。”

艾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忘记他吧,艾玛。人类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头。他们都是没有情谊的家伙,也许他在外面找到了新的家,现在生活得好好的。”艾米丽抓住艾玛的双肩,压低声音道:“你应该庆幸魔女们没有治罪于你——关于你擅自放走奈布这件事。”

“不……艾米丽,我只是在担心。哦,对,我只是在想奈布脱离人类社会这么久,再回去的话又怎么生存呢?”艾玛知道,无论什么物种,一旦长时间脱离某个群体,再回去便会难以适应。

“他现在怎么样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艾玛。这是他自己走的路,后果得自己承担。”

艾玛连连摇头,明知道艾米丽说的不对,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最终长叹口气。

艾玛终于捉到一只蕴有魔力的萤火虫,虽然这不比薇拉的蝴蝶,但也已经足够。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小精灵放到玻璃瓶内,绿色的小生物在瓶子里横冲直撞,艾玛生怕这只想不开的小东西给撞死在瓶子里。

“不要着急,我马上就放你出来。”艾玛跑进实验室,取出她研制已久的属于奈布的记忆药水。她打开玻璃瓶,滴一滴绿色液体到小精灵身上。

艾玛双手捧着萤火虫,精灵在她手心打转,最后安静地趴在她的手心,时而震动几下翅膀,她知道药效要发作了。

魔女带着精灵来到森林边界,她满怀期待地放飞萤火虫,双手合十在心中许下愿望。

但愿萤火虫不会像蝴蝶一样杳无音讯。

 

距离奈布·萨贝达离开已经过去了四年。

艾玛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无聊至极会去打扰其他魔女。有时候她会想起四年前放飞的萤火虫,至今没有消息,她有时候会想萤火虫会不会和蝴蝶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但她心里头总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期许。

森林里又回来了几个魔女,玛格丽莎·泽莱魔女从人类世界带回来一个名叫“八音盒”的奇妙东西,只要转动发条,这个神奇的小盒子就会发出音乐,上面的小人还会在小小的舞台上旋转跳舞。只可惜小盒子只有两种音乐。顺时针转是轻快的,逆时针转是缓慢的。

一些年长的魔女总是会去人类世界开拓眼界,但艾玛自从来到这个森林后,至始至终未踏出过一步。小时候的记忆模糊不清,她已经不大记得以前居住过的地方长什么样子,存留在她的脑海中的,只有那一场大火和父亲绝望的怒吼。

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没的。

森林又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每到春天都会遇到这个令人烦闷的事情。万物被滋润是一件好事情,但过度地汲取水分只会适得其反。坑坑洼洼随处可见,有时候路过一棵树下,都有可能收到一份大礼——比如哗啦啦落下的水珠。

这场连绵不断的春雨持续了整整一周,艾玛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发霉。终于在第八天的时候,光束从层层夜间落下,在地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斑驳。她高兴地抓起扫帚出去,想要好好呼吸雨后的森林的新鲜空气。

她看到泥土上的蚯蚓和蜗牛,这些小生物总喜欢在雨后出现。艾玛特地压低了飞行高度,闭眼用力呼吸泥土的清香。

艾玛喜欢雨后的森林,清爽的让她觉得森林是真正的美好,是他们最柔软的温床,是最宁静的家。

魔女小姐向前飞行,她加快了速度想要享受风蹭过脸颊的快感。突然间,一抹绿色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线,她连忙拐弯避免撞上这只小精灵,险些撞到隔壁的树干上。

噢,上帝!

艾玛刹住车,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地胸口。

她回头想看看差点撞上了什么东西,只见一只萤火虫飞到了她的身边。

“这是……”艾玛伸出手,萤火虫落在了她的手心上。她的心脏忽然间强烈地跳动,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惊喜。

“艾玛。”下方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声,她猛然低下头,只觉呼吸慢了半拍。

奈布·萨贝达站在当年的树下,向他的魔女伸出手。

“我、我这是在做梦吗?”艾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有痛感,她并没有在睡梦中。这里不是致幻森林,更没有是什么幻觉魔法施加在她身上。

她将信将疑地飞下来,犹犹豫豫的尝试伸出手,那生了茧子的宽大的手抓住了她,一把将魔女带入自己怀中,扫帚落到地上。

二十二岁的男孩如今比魔女小姐高出更多,她只能够到他的胸膛,艾玛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心跳。

这一刻艾玛鼻子泛酸,她难过得想哭。

“你为什么会回来……?”艾玛记得森林外围是下了魔法的,她不知道奈布是怎么毫发无伤的进来这里。

“我很抱歉,艾玛,四年前离开了这里。”奈布抬起手,一只紫色的蝴蝶飞到他的手上。艾玛惊讶地认出,那是当年向薇拉借的蝴蝶,如今居然在奈布手中。“我出去,是想为你找到你父亲的消息。我走了整整四年,终于在欧利蒂斯庄园的墓园中发现了一块刻着里奥·贝克的墓碑。而这只紫色蝴蝶,就落在墓碑的顶上。”

奈布说,里奥生前过得并不好,他走访了大街小巷,想要知道两百年前的事情几乎难如登天。知道他结识了一位考古教授——库特·弗兰克,他手中竟然有一宗资料,关于一个人类带来了一位魔女,并且有了孩子。

他得知两百年前的那场大火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人为,村民发现了玛莎·雷明顿小姐的真实身份,举起火把处死了魔女。在失去妻子过后,里奥的生活并不好,人们找不到他唯一的女儿,而里奥突然有一天消失。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到了欧利蒂斯庄园想重新开始生活,但最终还是病逝,不知是谁埋葬了他。

“谢谢你,奈布。”

艾玛仰起脖子,用力眨巴着双目。存留于内心了两百年的乌云终于破晓,她终于得以释怀。

现在得知真相已经没了意义,艾玛闭上眼睛,反复深呼吸。她试图不去想母亲的死因,她试图去感谢那个让她父亲有了安息之处的不知名的人类。

奈布低下头,试图安抚艾玛。她甩了甩头,又突然间扑到他的怀中。

“艾米丽说你在人类社会有了一个新的家。”她埋在他的胸前闷闷地说,极力地压抑喉咙里的哭腔,她不想在奈布面前掉眼泪,这太丢人了。“她说你会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孩子。”

“我的确有一个家。”奈布搂着他的魔女小姐,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柔顺的中长发。“不过在人类社会,而是在森林里,是森林深处的小木屋。”

“……那是我的家,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奈布嘴角上扬,轻轻笑出了声音。

“那么,魔女小姐愿意再收留我吗?我想住到你家,租用时间是无期限。”


01 Aug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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